二更时分,一辆马车,十数匹马悄悄地自侧门离开了威远候府,前四后六,左右也各有两名警卫卫护着马车匆匆驶离桔香街,向着皇城西边的翰林街而去。
马车内自然便是李世带着清风准备到原定州按察使林海涛家里认亲,由于林海涛当初在定州已宣称自己的一双女儿已双双遇难,是以李世只能偷偷摸摸地上门,以免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,林海涛还好说一点,当初在定州时他的态度已表明他还是在乎两个女儿的,李世担心的是林海涛的父亲,那个儒家大能,理学大师,大楚学术界的泰斗级人物,林正殷。
李世深爱清风,原本以他的脾气,根本不在乎清风是高贵小姐也罢,是寻常人家也好,自己喜欢娶了便罢,但人融于这个时代之后,却也不得不向这个时代的习俗妥协,自己想要给清风以正妻的名份,那清风就必须有一个和他相匹配的身份,否则,不但是家族内,便是自己的忠心下属如尚海波等,都是持强烈的反对态度的。李世不愿委屈清风,便只能忍气吞声,找上门去求林正殷了。
清风白纱覆面,只露出一双漂亮的丹凤眼,水汪汪地看着身旁的李世,“委屈你了,将军。”她柔声道。
李世笑着拍拍她的脸颊,“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事,有什么好委屈的,放心吧,清风,林老儿,啊,不对,不对,你爷爷如果不认,我便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,也要逼着他认了你,将你接回家去,接下来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上门提亲了。”
清风低下头,心里一阵甜蜜,但脸上却露出愁容,事情哪有这么简单,长于林家的她自然知道林家的规纪,也知道爷爷的脾气,如果自己的爷爷是一个能用强所逼而就范的人,那也就不是大楚鼎鼎鼎大名的林正殷了。
似乎看出清风的担忧,李世伸手将佳人揽进怀里,在她耳边低声道,“放心吧,一切都有我呢!”
“嗯!”清风低低地应了一声,将自己依偎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中,微闭上眼,倾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,此时此刻,她只觉得平安,幸福。
马车的车辙在青石板街上一路向前,马蹄敲击石板发出清脆的响起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脆。一路无声。
“大帅,到了!”杨一刀俯身在车窗前,低声道。马车内,清风身体陡地一震,李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女人身体的颤抖,搂住她的手微微一紧,道:“去通报,就说定州故人李世来访林海涛大人。”
杨一刀跃下马来,打个手势,唐虎等人立即散开在马车四周,将马车团团围住。杨一刀走到大门前,轻轻叩响铜环,“谁啊?”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,接着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苍头探出头来,警惕地看着杨一刀,:“请问你找谁啊?”
杨一刀微笑道:“请老人家通告一声林海涛大人,就说定州故友李世李将军来访。”
“李将军,就是那个在皇城校场打得御林军丢盔弃甲的定州李将军?”老苍头惊讶地道。
“当然,难不成还有第二个么?”杨一刀笑道。
“好的,好的,请贵客稍等,我这就去。”老苍头飞快地答应一声,便快步离去。
车内,清风已是泪流满面,“是看门的老林头。”她低声道。
李世很清楚她此时患得患失的心情,离家数载,迭遇磨难,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,的确让人感怀。怜惜地替她擦去腮上泪水,“好了,这就哭了,呆会儿看到父母亲人,岂不是更加难过,今儿应当高兴才是啊!”
身体微微抽动几下,清风勉强露出笑脸,“是呀,是应当感到高兴,只是不知,他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女儿?”
“当然会认。”李世笑道:“清风是何许人也,是我定州军的大人物,是跺一跺脚整个定州都要颤抖的人物,想想王启年他们看到你便像老鼠看到猫一般,你就应当有这个自信啊。”
听到李世打趣的说法,清风不由破涕为笑。是啊,清风现在已不是当年那个感怀花开花谢,燕去燕来的多愁善感的女子,而是手握大权,翻手之间便可令整个定州风云色变的人物,几年的历练,让她改变甚多,当年的自己又哪里会想到自己今日的变化?
“将军,其实我不叫清风。”清风道。
李世一笑,“我当然知道,我既然已让人打听到了你的家世,岂会不知你的真实姓名,是吧,云汐?不过我习惯了叫你清风,也懒得改了。”
清风展颜一笑,是啊,自从那天将军告诉自己已知道自己的事情的时候,便该想到这一点了,当真是当局者迷。
车外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,林海涛神色紧张地向外走来,在定州,因为公事上的往来,自己的一个家人偶尔在崇县见到了女儿云汐,进而打听到了她竟然化名为清风,在为李世做事,而且在李世的手下手握大权,当时心中的震惊无已言表。蛮寇入袭,两个女儿双双失踪,后来虽然找到了护卫的尸体,但两个女儿却音讯全失,只当已香消玉殒,那里竟会在李世那里看到,心中奇怪为什么女儿脱险之后却又不肯回家,多方打听,终于知道了一双女儿居然是李世从蛮族那里抢回来的。如花似玉的女儿落以蛮族手里,那下场是显而易见的,他终于明白了女儿的苦衷。也知道女儿再也不可能回来了,作为理学大家的儿子,他当然知道自己父亲的态度,身死是小,失节事大,一双女儿失去了清白,在父亲看来,那还不如死了好,听闻清风现在是定州将军的禁脔,更是绝了女儿回家的心事。
他相信李世一定知道了清风的身世,以他的手段,想要查出来那是轻而易举,更何况当时在定州自己还给了他那么明显的线索。
李世今天上门来有什么事呢?林海涛不得要领。
当林海涛出现在门前的时候,李世挽着清风已下了马车,看到李世身边那个白纱覆面的女子,林海涛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呆在了哪里,这不是自己的女儿云汐又是谁人?
林海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,嘴唇哆嗦,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制住自己上去抱住女儿痛哭一场的念头,在定州时,后来虽然知道了两姐妹的下落,但他却不敢前去相认,自己已宣称女儿死亡,并给她们下了葬,立了墓碑,此时如果女儿又冒了出来,那对林家家风当是一大打击,对自己的前途也是一个重大的伤害。
清风也是泪眼模糊,她多么希望父亲能迎上来,叫一声女儿啊!两人对视片刻,林海涛终于压制住自己的情绪,向李世一拱手道:“李将军贵客光临,蓬荜生辉,请,请进!老林头,快去禀告老爷,就说定州李将军来访。”
将一行人等让进客厅,寒暄几句,林海涛已是无话可说,只是紧张地绞着双手,眼光在李世与他身后的云汐身上转来转去,今天李世将云汐带来,而且是选择在夜深人静之时,其意不言自明。而白纱覆面的清风更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海涛。
堂后一两声咳嗽传来,一个老人迈着方步走了出来,林海涛已恭敬地站了起来,“父亲,打扰您休息了,不过李将军乃是贵客,难得上门啊!”
李世看向这位大楚有名的大拿,理学大师儒家大能林正殷,方方正正的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容,两道浓眉下一双眼睛虽然生出了大大的眼袋,但却仍是炯炯有神,须发全白的他看到李世身后的清风时,只是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,再无其它任何变化,这倒让李世暗自称奇,一般而言,这个时代大都是隔代亲,爷孙辈的感情倒比父子之间要好得多,但这位林老爷看到应已死去的孙女陡然出现在自己面前,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,这份修身养性的功夫,李世自忖是万万不如。李世可不相信清风覆上了一层面纱,对方就认不出来。
“李将军!”林正殷向李世一拱手,“李将军是国之功臣,能来我林府是我之荣幸,请坐,请坐。”
李世对于他不敢怠慢,抱拳道:“末学后进李世,见过林大师。”
林正殷木无表情地道:“李将军乃是武将,我是文臣,这末学后进四字却不搭边,李将军自谦了。”
一边的林海涛接声道:“父亲,李将军当年一诗一词,一笔书法可是折服了定州名妓苟烟,与寻常武人可大是不同。”
林正殷哼了一声,“此许艳词,焉能登大雅之堂,海涛,看来你在定州定是也常去那烟花之地,将我的教诲都放在哪里了?”
如此不给面子,顿时让李世和林海涛都尴尬不已,林海涛抱歉地看了一眼李世,李世脸上发烧,却比林海涛多了一个心思,看这个老家伙的态度,情形不妙啊!不说文武之别,单单自己是他孙女的救命恩人,他也不应如此啊,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,只能说明一件事了。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清风,果然清风垂下头,眼泪已如断线珠子般地掉了下来,身体也微微颤动,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不哭出声来。
李世决定要试探一下。总不能直接撕破脸去,这样大家脸上都不好看。
“听闻老大人曾有两个孙女在定州失踪,李世这便要返回定州,说不定能有效劳之处。”
“不敢有劳将军,老朽的两个孙女都已逝去,芳魂渺渺,也不知飘散何处了。”林正殷回答道,一边的林海涛脸孔扭曲,低下头去。
“老大人也不曾看到过贵孙女的尸体,说不定是以讹传讹,尚在人世也说不定啊?”李世笑道,“世间之事,不亲眼所见,怎么能妄下结论呢?血浓于水,这亲情是世上最可珍惜之物,老大人如此断言,如果令孙女尚在人世,岂不是闻之落泪。”
林正殷哼了一声:“家门不幸,两个孙女为蛮寇所掠,那还有可能活在人世,云汐,云容自小熟读烈女传,岂不知身死事小,失节事大,哪里还会苟活人世,将军大人今天来此,是来羞辱林某的么?”
李世大怒,霍地站了起来,便要破口大骂,林正殷这是一口便回绝了所有的可能了。陡地听到身后微不可闻的泣声,心又一下软了下来,“老大人,话不是这么说,柔弱女子,身逢大难,也是我们这些人卫护不周,身为男人不能保护女子,才让她们为敌所掠,怎么能将其怪罪到女子身上呢?李某在定州,见过很多这样的人,其情可悯,其境之惨让人落泪,即便我们不能让他们生活得更好,也不可落井下石,逼人致死吧?如果真是这样,我定州还能剩下多少妇女?”
林正殷哼了一声,偏过头去,不加理睬,显然是不屑于与李世辩论了。
李世按住脾气,想着今日自己是来求人的,又道:“我在定州遇见过两人,听闻与老大人的孙女极象,便带在身边,老大人不见见吗?”
林正殷一拍桌子,大声喝道:“李将军,我再告诉你一次,我的两个孙女都已死了,已入土为安,你再多言,不仅是辱我林家,更是辱及我死难的两个孙女,我林家之人,只有死节之女,岂有苟活之辈?”
李世大怒,脱口而出:“你放屁!她们明明没死。清风你过来。”
伸手一把拉过清风,扯去她覆在脸上的白纱,指着她道:“林老儿,你却瞧瞧,她是不是你的孙女?”
林海涛已是泪流满面,而林正殷却不屑地抬起头,“李将军,天下模样酷似的人不知凡凡,你如此强逼我认孙女,是何用意啊?”
李世一口气弊在心里,几乎便想拔刀砍将过去,这老东西,当真是要名不要命啊!
清风呜咽着挣脱李世的手,跪在地上,向堂上的林正殷叩了三个响头,爬起来掩面冲了出去。李世冷笑几声:“好一个儒学大家,好一个士林领袖,无情绝性以致如此,当真可称你一声斯文禽兽,今日李世领教了。”大步随着清风走了出去。
“爹!”林海涛卟嗵一声跪了下来,以头触地。堂后,两个女人冲了出来,一个稍老一些的一把拉住林正殷,惨叫道:“老爷,那是云汐啊!”另一个年轻一些的跪在林海涛身边,双泪长流:“公公!”
林正殷仰面朝天,眼中虽蓄满泪水,却是一滴也不曾洒落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