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太监领命离开后。
朱元璋挥了挥手,伺候在两边的宫女,接到指示,默默退出。
吱呀!
房门关上。
殿内只剩朱元璋一人后。
朱元璋揉了揉眉心,微微后仰,脖子枕着椅背,仰头盯着垂挂在屋顶,俯视的龙首。
与龙首,散发着威严,象征着威权的黄金龙眸对视。
唇角下意识微扬,“当农民……”
“有个小家,种几亩地,养点鸡鸭,吃得饱、喝的足,儿孙绕膝,桃李满天下……”
将近一年多的监视观察,他已经把这个孽子的想法,算是摸透了。
混账东西,不求上进,还真没争储夺嫡之心。
竞拍包税、乡土村社计划,本质目的,根本不是儿子为父亲,为大明朝着想。
混账只是想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。
竞拍包税在金陵试点推行。
已经完美收官。
明年还要开始推及天下。
现在乡土村社计划,被朝廷注意到,暗中观察着。
……
所有的一切,都是各种各样的人,为了不同的目的,把这些事情推到朝堂上的。
其中有他、有吕本、方孝孺这些标儿的支持者,有蒋进忠这样为了政绩的地方官。
唯独那个混账,作为提出者。
从未给他写过一封信!
“自私!”
“不孝!”
“不忠!”
“不义!”
……
朱元璋毫不吝啬,‘嗖嗖’的给朱棣,把一顶顶帽子戴在头上。
(朱棣:太多了,要掉了,真的戴不住了……)
“你以为,竞拍包税、乡土村社建成后,你就能和妙云丫头两个人,不理咱们家这些纷争,躲得远远的,过那种诗词中,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的日子?”
“幼稚!”
“贪官、恶官、酷吏、皇权运行的规则……”
“农民就是一滴水,一粒沙,要一直被这些裹挟着,身不由己的往前冲,是好、是坏都只能被动承受,咬牙忍着!”
混账东西,对个体的无助,已经有了些了解。
所以搞了个乡土村社。
把一滴水、一粒沙的农民,攒成小溪、沙流。
如果说,之前他还没有看穿看透,看到全貌。
可混账强烈反对,乡土村社计划中引入乡绅,甚至撂下狠话,若无法阻止,就一头撞死在洪武门。
这个时候,他就全都明白了。
无论混账东西,提出乡土村社的初衷是什么,都悄咪咪往农民手中塞了根棍子!
之所以没有反对,且如果土桥村乡土村社真能建成,他还会推及天下。
是因为,这根棍子,并不损害皇权。
相反还有利于皇权的稳定。
乡土村社,在经济上,有效的抵制乡绅兼并。
在政治上,地方就形成县官、乡绅、农民的三足鼎立局面。
历朝历代的地方上,其实只有县官、乡绅。
农民是什么?
他当过农民,深有体会。
那就是在地方政治、经济上,不能说话,只会种地的‘牲口’。
偶尔遇到好官,会站在百姓这边,维护百姓利益。
恶官、贪官只会和乡绅勾结。
可乡土村社不同,一旦建成,大明朝底层的经济、政治就是三足鼎立,农民不再是一群,可以被忽视,只配闭上嘴巴种地的‘牲口’。
以官府为主导,三方在地方的政、经相互制衡,谁都无法一方独大。
民间就是地基。
一个皇权的倒塌。
一定是从民间的失序开始。
民间这块地基越牢固。
大明朝的上层,就越牢固!
“可单单一个乡土村社还不够!咱是你爹,咱想折腾你,那是天经地义,理直气壮!”
“子要从父,咱让你干啥,你就必须得干啥!”
“同理……”
朱元璋似乎还想说什么,叹了口气,却没说出来。
将近一年的监视观察。
在确定这个混账,确实没有争储夺嫡之心后。
他的心思,也发生了一些改变,由最开始的盛怒,到冷静后的猜忌。
再到近期连续不断的震惊。
他想驯服这个混账。
还想挽救一下这个混账,希望这个混账,能老老实实听从他的安排。
“混账东西,你就偷着乐吧,遇到咱这么一个负责任的好父亲,到现在还没放弃你,想挽救你……”
“皇爷”
朱元璋的话,被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。
“进!”
吱呀!
毛骧推门而入,快步走来,笑道:“臣恭喜皇爷,刚刚从凤阳传回消息,秦王妃怀孕……”
朱元璋蹭一下,从仰坐坐直,惊喜笑问:“当真?他们小夫妻的感情如何?”
中秋后,老二去凤阳时,带上了观音奴。
可他一直怀疑,老二这么做,只是为了改封北平。
要说年长成婚孩子中。
对待家庭,最不像他的,就是老二这个混账!
对明媒正娶的发妻不好!
丢人!
毛骧也知道朱元璋的顾虑,笑道:“皇爷,自从秦王妃去了次土桥村,不知徐大丫和其谈了什么,秦王妃改变很大。”
“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。”
“做好妻子的本分外,秦王如果无理取闹,王妃也敢使性子了……嗯……具体怎么说呢……”
毛骧微微皱眉思索后,笑道:“臣也无法描绘,反正,现在的王妃,反倒是让秦王喜欢的不得了。”
“这是锦衣卫记录的一些日常。”
朱元璋接过毛骧递来的折子,翻开粗粗扫视一番,顿时被气笑:“不要脸的东西,以前人家事事顺着他,给他好脸色,他不喜欢。”
“现在可倒好,人家给他摆脸子、耍性子,他到像块狗皮膏药!”
“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!”
“到底跟了谁?”
毛骧低着头,听到朱元璋最后小声嘟囔,忍不住暗笑腹诽:皇爷你好好想想,照着镜子看看,就知道,秦王这点跟谁了。
“传旨!”
闻声毛骧吓得一个激灵,思绪断了,忙抬头。
朱元璋高兴道:“改秦王封地为北平,王爵封号……”
“算了,王爵封号就不变了!”
“让他们夫妇,接旨后马上回来。”
“臣马上就去传旨。”
毛骧领命后离开,走出御书房,微微皱眉嘀咕:“皇爷给秦王改封地,为何没有改王号?”
……
五军都督府,别称大都督府。
右都督,李文忠官房。
李文忠看着小太监刚刚送来,朱元璋批示过,命令执行的折子。
朱笔所写。
‘土桥村’三个红字,让李文忠皱眉犯愁。
土桥村!
虽然他不掺和朝堂之事,可也知道,土桥村意味着什么。
“陛下这是要折腾什么呀!”李文忠哭笑不得嘀咕一句。
扭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小吏,“去,请左都督,不,我自己去。”
“都督,左都督平日就很少来都督府,近日已经一个月都没有来了。”小吏忙提醒。
李文忠唇角抽抽,缓缓坐下。
左都督就是现在军中老大哥徐达。
自从当了左相后,这位老大哥虽然兼任左都督,却为了避嫌,不管事了。
他是前些时候,被陛下调回来的。
陛下的用意很明显,要让他在右都督的位置上,过渡熟悉一下,接任左都督,统管大都督府。
好嘛,他回来后,老大哥就彻底不管都督府的事情了。
要说他们这些骄兵悍将中,最懂得‘知进退’的,非这位老大哥莫属了。
打天下时,是个火爆脾气。
可自从开国后。
不争不抢,甚至陛下给的,都往外推。
小吏见李文忠眉头紧皱,也知道,这位右都督,陛下的外甥,刚从边塞调回来,处理朝中事情,可能一时有些不适应,小声提醒:“都督若是有事情需要与人商议,可以找韩国公。”
啪!
李文忠一拍额头,吩咐道:“快去请。”
相较于老大哥,对权力的不热衷。
韩国公李善长可就是另一个反面。
对权力极为热衷。
辞去左相归隐,那是看出陛下想要他这么做。
但一颗权力的心,一直热切。
这不。
他任右都督,陛下担心他不熟悉,就让李善长来都督府,不担任具体职务,辅佐他。
李善长马上答应。
天天来的最早,走的最迟!
态度之认真,做事之投入,令人敬佩。
“右都督。”
很快,李善长一身布衣走了进来,见了李文忠,就笑着抱拳。
李文忠忙挽住李善长的手,“韩国公,在你面前,我就是晚辈,您可别折煞我了。”
拉着李善长来到旁边,请李善长坐下,又给李善长亲自斟茶……
李善长看着一切,抬手抚须,笑问:“思本唤我来,有什么吩咐?”
听李善长改称他的表字,李文忠抬眼皮看了眼,放下茶壶,笑着说道:“还真有件事情,要军师给我参谋参谋。”
说着,转身取来折子,递给李善长。
李善长接过,看完后,抚须笑道:“思本的担忧我明白,咱们不用猜测陛下到底什么用意。”
“陛下的命令,也必须执行。”
李文忠点头,同时认真学习着。
李善长虽然有很多缺点。
但能力毋庸置疑。
瞧瞧,三言两语,首先定了基调。
接下来,应该就是具体问题,具体解决办法了吧?
“关内这段路,在咱们大明腹心,充其量就是累点苦点,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。”
“最麻烦的是过了榆关以后,虽然咱们的军事触角,年年都在不断向关外蚕食延伸。”
“可元朝崩溃后,那边山匪、元朝余孽,啸聚山林,即便是咱们巩固的地盘内,也很乱。”
……
李文忠不停点头。
他就是怕这个。
就算被贬为庶民,朱四郎也流着皇家的血,而且妙云丫头才怀孕。
如果役夫队遇险。
他怎么跟陛下、皇后、徐达等人交代。
皇帝就是折腾人!
“其实也好办,我看了都督府的调令,近期要换防征调一批卫所兵马,充实关外,让朱四郎和这批北调的卫所兵丁一起动身吧。”
啪!
李文忠终于松了口气,笑道:“就按韩国公说的办。”
随即,吩咐吏员:“马上派人前往江宁县,带上江宁县府的人,去土桥村传令,征召徭役!”
“护送粮草北上出关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