诏狱阴暗潮湿。
最尽头一间牢房内。
涂节背对门,盘腿坐在一堆干草上。
盯着光线从一人头大小的,小窗透射进来。
细小的尘埃碎屑,在光线中,起起伏伏,宛若人生一般。
看着让人心烦意乱。
抬手挥舞,尘埃却更加活跃,起伏越发剧烈。
仿佛就像他。
如果弹劾胡惟庸后,他可以不在乎同僚排斥、敌视,老老实实,不设计朱四郎的学生。
人生就不会这般大起大落。
在人生遇到风浪时,他的反应太剧烈了,来不及认真思考,权衡利弊,就迫不及待做出反应。
反而不如稳稳的,什么都不做。
以不变应万变!
可惜,明白的太晚了。
沙沙沙……
脚步声传入耳中。
嗤!
还有同僚来看他?
是想知道,朱四郎到底做了什么吧?
他都要死了,为什么要把朱四郎的可怕,告诉那些人?
或许,用不了太久,就有同僚,下来陪他?
呵呵……
……
自嘲笑声传出。
朱标微微皱眉。
砰砰!
狱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,见朱标皱眉,挥舞水火棍敲打栅栏,“涂大人,太子殿下来看你了!”
涂节眼睛顿时瞪大。
太子爷?!
随即,慌乱转身,看到真是朱标,手忙脚乱跪拜,“罪臣涂节,拜见太子!”
吱呀!
牢门打开。
狱卒搬着凳子,跟随朱标进来。
朱标坐下后。
“太子爷、太子爷,您救救臣,您救救臣……”
涂节‘砰砰’磕头,只要太子肯救他,他就有一线生机。
或许会被罢官流放。
可至少不用死了。
朱标皱眉,沉声道:“涂节,父皇给你们机会了,这样的机会,恐怕本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,你拙劣的针对几个孩子,你认为,真的只有四郎想杀你?”
“你可能不知道。”
“母后给土桥村孩子上过课。”
“父皇亲自准许土桥村孩子,称呼一声师公……”
涂节抬头,错愕看着朱标,脸上渐生绝望……
太子的话,他听懂了。
他针对土桥村孩子的行为,别说朱四郎,就连皇帝、皇后都给他判了死刑。
“去你家的采绿姑娘,更是不知为何,特别合父皇眼缘……”
……
涂节缓缓低头,满嘴苦涩,笑笑。
如今,彻底绝望了。
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,也没什么顾忌。
盘腿坐在朱标对面,“不知太子殿下找罪臣,想知道什么?”
朱标并不介意涂节的破罐子破摔,直接开门见山,“孤想知道,老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,让你在一个时辰内,就反水背叛胡惟庸?”
“太子为何不直接询问朱四郎?”
朱标愣怔。
是啊?
为什么?
他也没多想,下朝后,就来了。
涂节似笑非笑,“太子担心朱四郎对你有所保留?还是觉直接询问朱四郎没面子?……”
朱标脸色变冷。
涂节适时闭嘴。
有很多种原因驱使太子做出这一行为。
他至少就能列举十几种。
或许,太子现在并不知,到底是什么,驱使他来诏狱,而非直接去找朱四郎。
“太子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罪臣想对您说几句掏心掏肺的话,只希望,等臣死后,家被查抄,涂家流放时,太子能怀着怜悯之心,让涂家往后的日子好过点。”
他死定了。
以他做过的那些事。
肯定要被抄家,举家流放。
但涂家往哪儿流放,很有讲究。
可以去岭南,可以去辽东,也可以去西边的甘州……
如果可能的话,去辽东吧。
辽东是膏腴之地,也没有瘴气。
家人流放到辽东,只要肯把力气用在土地上,辽东的土地,就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。
而这种小事,皇帝早放权给太子。
只要太子肯答应。
就指定能成。
朱标审视涂节,点点头。
他也想听听,涂节会说些什么肺腑之言。
涂节起身,整理衣着,郑重一拜谢恩后,再次坐下,郑重看着朱标,“燕王很优秀,很厉害,至少比太子更优秀,更厉害!”
朱标脸色平静听着。
“看得出来,太子现在并不抵触燕王的优秀。”涂节笑笑,“关于太子和燕王谁更优秀,并非臣一人之判断。”
“很多人私底下都这么认为。”
朱标笑笑,“老四比我优秀,我早知道。”
他和太子妃两人在一起时,经常笑着谈论这些事。
不用涂节来挑拨离间。
涂节摇头,“太子,臣不是挑拨离间。”
或许在太子看来,他恨朱四郎,临死前,要在太子心中埋根刺,算计朱四郎。
太子若这样想,那就错了。
恨朱四郎吗?
肯定恨!
但经过此番事情后,他不想,也不敢再招惹朱四郎了。
涂家死他一个就够了。
他是咎由自取。
但不能害死所有人。
他有种强烈预感。
如果朱四郎有天发疯,以其骨子里那种冷漠、冷血,一定会杀疯的!
尸积如山、血流成河!
涂节摇了摇头,收敛思绪,真有一天,要遭殃的,也不是他涂节了。
自己都要死了,装什么悲天悯人。
自嘲一笑,继续道:“臣是想提醒太子,很多人都这样认为,并且很多人已经开始默契行动。”
“他们藏身在平静水面下,推波助澜,推动朱四郎名震天下,推动朱四郎的声望……”
让朱四郎的声望压过你!
逼着你心态发生变化。
逼着你对朱四郎动手。
逼着皇帝在你们兄弟间,选边站!
逼着你们父子相残、手足相残!
……
朱标脸越来越冷,紧紧握拳,努力控制愤怒:“谁!是谁想这样做!”
太狠毒了!
难道他们父子和睦,手足亲亲,对天下不好吗?
“太子,对天下好,未必符合个体,或者群体利益。”涂节摇头说道:“这满朝衮衮诸公,有几个是为天下的,哪个不是为了自己!臣不会告诉太子具体是谁,这会影响太子的判断。”
“臣只能说,有非太子系、有太子系、未来,随着其他皇子逐渐成年,而太子若还未继承大统,或许其他皇子也会悄悄加入其中……”
这事胡惟庸虽然在做。
但他看得清楚。
将来,绝不止胡惟庸系统。
任何试图从朱皇帝、太子、朱四郎,父子、兄弟矛盾中谋利的,都有做此事的动机。
天下熙熙皆为利来。
当有利可图时,会有无数人,像恶狼般,扑上去。
朱标手梢有些冰凉。
没想到,一个将死之人,给他描绘了这样一副残酷画面。
“至于臣为何反水背叛胡惟庸,是因为,朱四郎拿出了对付冯胜的办法……”
他当时病急乱投医。
当提及胡惟庸急于洗白原因时。
朱四郎沉默不语,替他松绑。
朱四郎这一行为,让他误以为,激起了朱四郎愤怒,推断朱四郎为了反击胡惟庸,需要他……
“罪臣没想到,朱四郎的定力这么强,定下杀臣的决心,半点不为胡惟庸所动摇,这种坚毅心志,令人震惊!”
“此其一。”
“其二,其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的狠辣,让人恐惧。”
“其三,朝堂之上,把臣丢出去,冷眼旁观,让胡惟庸不得不捏着鼻子,成为他朱四郎手中之刀,心机城府之深,令人彻骨寒冷!”
朱标惊讶看着涂节。
涂节自嘲一笑,“太子爷,不是臣自夸,满朝文武,乃至陛下,就这件事,对朱四郎的认知,都不如臣!”
“太子爷来诏狱,送臣最后一程,来对了。”
他身在局中。
是朱四郎的一颗棋子。
感受最深刻!
当然,他也是马后炮罢了。
“臣人之将死,为家族,发自肺腑提醒太子爷,若无包容朱四郎的胸怀,就千万不要用朱四郎!”
“陛下百年之后,予以朱四郎荣耀,但不给朱四郎实权,渐渐让朱四郎退出权力中枢。”
“当然,如果可能,最好也不要迫害朱四郎,此王骨子里的冷漠、冷血,谁把他逼疯,都要血流成河,尸积如山。”
……
涂节是真的发自肺腑,掏心掏肺。
絮絮叨叨说了很多。
但所言,都是悲观局面的应对办法。
朱标虽然很抵触、反感涂节的悲观言论,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完。
缓缓起身,承诺:“孤知道,你所言,的确发自肺腑,你放心吧,你的家人,会被流放辽东。”
话罢,转身往外走。
“罪臣谢太子爷!谢太子爷!”涂节忙跪着,连连感谢。
朱标站在牢房外,“你的肺腑之言太悲观,为什么,孤就容不下老四!孤坚信,孤可以!”
他不是心胸狭隘之人!
他和老四,只是理念上的冲突。
兄弟间,吵一吵闹一闹,过后,还是手足兄弟!
涂节起身,爬在监牢栅栏,看着朱标背影,笑着摇头,小声嘀咕,“知易行难。”
他相信朱标此刻的决心。
但这世界,有太多事,说容易,实践很难。
何况,还有那么多,见不得他们兄弟齐心协力的人,围绕在周围。
可惜,这对皇室兄弟未来如何。
他想看,却没时间了。
……
朱标去诏狱,以及谈话内容。
很快就被送到朱元璋案头。
朱元璋看着详细的对谈内容。
哼!
微哼一声,“若是早有这种心态、这种觉悟,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,至少都是咱麾下一个栋梁。”
有些人呐。
其实本能成为十分优秀,名留青史的人。
可惜,活着时,被名利欲望蒙蔽双眼,活的稀里糊涂。
反倒是身陷囹圄,人之将死时,突然通透了。
思索着。
拿起朱笔,在密奏上写下‘辽东’二字。
就冲涂节,反复提醒标儿,若是容不下老四,就不要使用,也不要迫害。
他就愿意给涂家人,一个好出路。
涂家人有学识,有青壮劳力。
只要肯努力,去了辽东,耕读传家。
过个几十年,涂节之事彻底被遗忘,还能起来。
合上密奏,朱元璋将密奏递给蒋瓛,吩咐:“去,把涂节写的这份密奏,送给涂节,告诉他,他这番肺腑之言,值的咱给他涂家一条好出路,咱准许他给家人写一封信。”
以涂节此时的通透,肯定会在信中告诫涂家人。
杀他者,非四郎,乃胡惟庸。
涂节绝不想,也不敢让家人怀恨老四。
……
当天。
就当朱棣还在带着孩子们,继续核对锦衣卫卷宗时。
消息就在金陵城传开。
“听说了吗,御史台一位三品、三位四品、两位五品,总计六位大员,自查自纠期间,企图蒙混过关被朱秀才和他的学生发觉!”
“这六位高官,现在全都在诏狱了!”
“朱秀才是个脑壳硬的!咱们老百姓,就需要这样的官!”
“对了,朱秀才有没有参加这次秋闱?”
“参加了!”
“希望朱秀才考中举人!”
“再考一个甲等第一名才好哩!朱四郎往后当大官,就做个包青天那种清官,为民除害!”
……
随着六位当朝大员落网。
金陵城内,朱四郎的热度,瞬间被点燃。
有人在讨论,朱四郎还要法办多少高官。
更多人则在讨论朱四郎秋闱能否中举。
盼着朱四郎考入前十甲!
前三甲!
最好,再考一个甲等第一名!
……
当夜。
安顿一群调皮捣蛋的皮孩子休息后,又哄两个小家伙入睡后。
朱棣来到窗边,轻轻推开窗户。
秋夜的晚风,带着一丝丝清凉,让人格外冷静。
眼睛盯着黑暗,怔怔出神。
某刻,突然感觉身后香软贴上。
低头看着腹部的两只小手,笑笑,“我没事,就是在想,金陵城内到底有多少人想让我出名。”
“有没有二哥的人。”
想到老二,他就有些头疼。
徐妙云环着朱棣的腰,转到前面,含笑道:“抱我上窗沿。”
朱棣笑着,两手掐在盈盈一握的小腰上,稍稍用力,徐妙云就坐在窗口,笑着打趣,“三天不打,你就要上房揭瓦了?”
“那你打我啊?”徐妙云微微仰头,含笑看着朱棣。
朱棣笑着捏了捏软软脸颊,“一会儿千万别哭哭唧唧求饶!”
噗!
徐妙云扑在朱棣肩头,羞涩偷笑,片刻后,下巴压着朱棣肩头,轻声道:“没事的,大不了咱们早点走就是了。”
她知道四郎担心。
一旦朱四郎和朱棣两重身份重合后。
引发一系列不受控之事。
可四郎不是神仙。
人心叵测!
他们无法控制别人想什么,做什么。
充其量,也只能做好自己。
朱棣环抱徐妙云,闻着徐妙云发梢香味,双目如渊,凝视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,笑着点头:“嗯。”
……
翌日。
新的一天。
朱棣继续带着孩子们收尾核查御史台最后一点事情。
金陵城内,关于朱四郎、朱四郎赶秋闱的议论,非但没有平息,随着张榜日越来越临近。
反而大有一副,愈演愈烈之势。
……
于此同时。
山东。
几艘从辽东来的水军战船,停靠在登州府码头。
丘福、朱能陪着李穑为首的高丽使节,以及百名高丽美姬,率先从战船下来。
朱能脸色苍白,摇摇晃晃,抬脚狠狠跺了跺地面,骂骂咧咧:“原以为,会骑马,坐船就没事,这两只脚轻飘飘的,难受死了!”
“回程时,说什么也不做船了。”
“到了京城后,鬼老四必须亲自下厨,做顿好的,犒劳咱们,周浪说他烤鱼手艺不错,周浪都吃到他做的烤鱼,咱们竟然连根鱼骨头都没捞到,真是没天理!”
……
丘福笑笑。
也就是汤总兵,知道陛下十分信赖他们。
所以才把带领高丽使节,去京城这个任务,交给他们。
“也不知,鬼老四此番赶秋闱,考的怎么样?”
……